Friday, May 15, 2015

朋友﹐半夜想起妳

消息來得陡然﹐僅僅一瞬間的事。然而隨之而來的震驚卻排山倒海﹐遲遲不肯消退。像是後腦勺猛不防地被人打了一棒﹐隔了好幾天﹐半夜依然痛醒。躺在床上輾轉﹐思來想去總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人怎能走得如此匆促﹖



去年六月初﹐加州初選。腳才踏進投票所﹐就聽見裡頭有人親切地叫我。爽朗笑聲的源頭有著甜蜜的笑容﹐原來是從前 IBM 的老同事。我問正在投票所裡幫忙的妳﹕ “退休的人怎不老實待在家裡﹖” 妳笑著回答﹕ “老待在家裡的話﹐人一定會悶死。”

知道妳天生就是個閒不下的人﹐從前上班時﹐每個週末都忙著中文學校的教課。即使七年前從公司正式退休﹐仍然一直放不下週末中文學校的教職。現在自願服務投票所﹐也不會令人不解。投票所早上八點開放﹐直到晚上八點。我投完票﹐找妳聊天﹕ “一整天工作超過十二小時﹐不嫌累﹖” 妳笑笑﹐ “又不是天天投票﹐就只忙一天﹐何況還可以遇到許多老朋友們﹐很值的。”

十一月初﹐老婆和我從台灣回來﹐兒子告知姜老師來過。看妳留的字條﹐才曉得我們在太平洋上空交叉而過﹐你倆夫婦正前往台灣參加台大畢業五十週年的校友會﹐託我收拿家裡的信件報紙。兩個星期後﹐妳來我家取回郵件﹐順便小聊一回﹐講講老同學的聚會和旅途的趣聞。

我提起過去短短五個月裡﹐我們夫妻兩度飛回台灣奔喪﹐年邁的爸媽先後走了。妳一旁好言安慰﹐也提到兩三位朋友最近離世的消息。雖然和他們不是很熟﹐但我也曾有數面之緣。我們一面靜思默念故人﹐一面唏噓感嘆世事的無常。

隨年齡的增長﹐不幸的消息卻接踵而來。人生旅程的模式影像﹐一次又一次地展現眼前﹐讓人無法迴避。臨別前﹐我們相互打氣加油﹐叮嚀保重。雖然當時沒有明講﹐總覺得那是我們之間的約定。萬萬沒想到﹐那段對話卻成為我們最後的一次﹐好令人落淚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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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姜愛玲是一九八三年的事﹐當時我在 IBM 換部門工作﹐而她也不久前從美東調來加州﹐因緣巧合兩人成了同事。她是商學院畢業的﹐而我是學化學的﹐全然不同的本科﹐卻分別進了同一個小組﹐從事工程師的職務。半斤八兩﹐兩人都算不務正業

姜愛玲不但與名作家同名﹐本身也是個十足的才女。十七歲﹐北一女畢業﹐就考進台大第一志願的科系。參加過大專聯考的人﹐都心裡有數﹐在當年擠破頭的升學競爭﹐那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更何況姜媽媽當初到台灣﹐讓兩個女兒一起上學﹐早讀的愛玲比起同年級的人都小了一歲﹐我是打心底佩服她。

我們雖是半路改行﹐沒幾年就摸清門路﹐駕輕就熟。她負責軟體部份﹐我負責硬件製作。兩人分工﹐合作愉快。多少大小難題﹐在我們手中迎刃而解﹐我們一起慶祝﹐分享喜悅。愛玲和我都是重責任感的人﹐很少請假。每到年底﹐都要平白放棄未用完的假期。那時候﹐我們總是這樣相信﹐將來退休就是放三十年長假﹐何需在乎眼前。

愛玲工作認真﹐但兒女的教育始終擺在第一。三個孩子上中學時﹐她經常放下手頭工作﹐趕去學校參加家長老師校務會議。此地初高中的PTA﹐通常由白人家長把持﹐很少有華人參與﹐更遑論在職的媽媽﹐但愛玲卻是個異數﹐她從不缺席。

愛玲平日節儉﹐穿著樸實。有段時間每天開著破舊的老車上班﹐一邊的車門打不開﹐得從另外一邊鑽進爬出﹐她並不在意﹐但求物盡其用。然而三個兒女繼承父母優秀基因﹐都屬人中佼佼﹐全進史丹佛大學唸書。愛玲自己捨不得換車﹐但每學期付子女昂貴的學費卻一點也不手軟。

愛玲長我八歲﹐我們談得來﹐主要因為很多觀念相近。然而論起個性﹐愛玲就比我外向許多。平常中午﹐我都在辦公室一個人吃老婆準備的便當﹐飯後在校區獨自走走﹐數十年如一日。交遊廣闊的愛玲則不同﹐午餐時刻是她的社交時段﹐和三朋四友經常有飯局。飽餐後﹐她常和我分享飯桌所聞﹐也成了我小道消息的來源。

當 IBM 將我們此地分部賣給日立公司時﹐大家都很擔心早先規劃好的退休計劃受到影響。大夥兒討論半天﹐感到束手無策的乏力﹐只能互相鼓勵﹐一定要活得又長又久﹐領取每月的退休金﹐報復被公司拋棄的不仁不義。如今﹐這小小的願望也夭折落空。

因為兩家住得還算近﹐我們偶而會一起同車上下班。愛玲身邊總是背著一個大包包﹐裡面滿滿的文件夾﹐抱進抱出。我知道裡頭裝的不是公事﹐全是她的股票筆記。有天我開玩笑﹐ “妳那些心頭寶貝﹐將來不一定全屬於妳的。”  她當下大驚失色﹕ “這全是我辛苦掙來的﹐怎可能不是我的﹖” 我回答﹕ “將來或許都是兒女的﹐妳現在只是暫時代他們保管。” 她釋懷大笑。我心裡想﹐有這樣的母親﹐孩子們真有福氣。

直到現在﹐我才徹底明白﹐積蓄並不是可靠的保險絲﹐投資沒有光亮的保證﹐生命的燈泡隨時可能燒斷。

除了經營股票外﹐中文教學就是愛玲最大的樂趣。從我們初識到現在﹐整整三十二個年頭﹐她的週末時間全放在中文學校。在灣區﹐在全美﹐或許她是最資深的中文老師。她樂此不疲﹐絕不放棄。從她的執著﹐就能體會不間斷的付出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老天如果允許﹐她會毫不猶豫地一直教下去。

喪禮那天﹐禮堂的位置全坐滿﹐邊上還站了兩三排﹐許多中文學校朋友們都來送行。我們過去一些公司裡的老同事也都出席﹐沒想到大家再見面會在這樣的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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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言本上﹐我寫了一幅輓聯﹕ “良師世上遺歡愛﹐益友人間贈笑玲。”

愛玲﹐記得妳的歡言笑語﹐懷念妳的歡顏笑容。在無法祝福的時刻﹐不能再見的世上﹐除了深深的惋惜﹐只有無盡的感謝。如果是長眠﹐就請安息。如果是旅程﹐就請走好。

4 comments:

  1. My condolences to such a lovable alumni I have no luck to me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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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總是這樣﹐人不在了﹐卻常常想撥個電話去她家。散步路過她家門口﹐總要駐足回想過去一起上下班的情景。從前人在的時候﹐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喪禮時﹐遇見過去的經理﹐土耳其人。發現他滿頭髮已全白﹐當時我還笑他像愛因斯坦。結果去年底﹐他也走了。

    有一回﹐我們三人一起外地出差﹐趁閒空檔﹐開車去了一處海邊看風景。如今還擁有這段美好回憶的﹐世上就我一人而已。

    思坦﹐謝謝留言﹐讓我想起像愛因斯坦的老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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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光年兄智商高又重情 文字才學俱佳 任何人能有您這樣一位lovable的朋友或網友 也是very 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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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光年兄的大作巨幅又有料 我每次看完一篇就像看到一幅張大千的潑墨畫或是山水畫 這一篇是人像畫
    我在這裡也一位學姐 當過空姐 現在是醫生娘兼溫哥華地產女王 我每次跟她一起吃飯聊天 也是很好玩 溫哥華地產女王是她自封的 她應該是賺了不少加幣 不過我是賺美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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