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 - 說張論胡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張愛玲那一篇『紅玫瑰與白玫瑰』小說﹐描寫男女關係﹐除了紅白玫瑰的比喻之外﹐文裡還有其他的花色。

她形容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振保﹐像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几淨，只等他落筆。」

張大千的桃花扇

「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明末清初﹐孔子六十四代孫﹐孔尚任創作〈桃花扇〉傳奇劇本﹐藉復社領袖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愛情故事﹐講述南明的滅亡。

秦淮歌妓李香君﹐與才子侯方域交往，願嫁侯作妾。她堅決不從官府許配他人﹐撞頭血濺詩扇﹐那是她與侯方域的定情之物。並以扇中的血點，畫了一樹桃花﹐寄給侯方域。

年輕的張愛玲在抗戰淪陷的上海﹐遇到生命中第一個愛人﹐那人並不像空白扇子的振保﹐卻有點像北方陷清的南明才子侯方域﹐是已婚的胡蘭成。

當時的胡蘭成﹐額頭的蚊子血不只一抹﹐但依然嚮往那片『床前明月光』。他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似乎要比比床前明月光更加動人。毫無疑問﹐胡蘭成是個才子﹐但他和天下才子稍有不同。當天下才子以花比人﹐他們通常指的是嬌艷動人的美女。然而﹐當胡蘭成以花比人﹐他是在說自己。

在沒認識張愛玲之前﹐胡蘭成曾因得罪汪精衛﹐入獄被關。魂驚魄落的他﹐當時悲觀地在囚室桌上﹐針刻了一首白話詩﹕
花呀
以你的新鮮
補你的短命吧
人快死了﹐猶以鮮花自居﹐天下古今唯有胡蘭成。紅淚如雨﹐香涕似河﹐只怪老天無眼。顧影自憐直嘆氣﹕真可惜呀﹐死不暝目﹐冤魂不甘。幸好﹐日本人憐香惜玉﹐及時出面挽救﹐才沒蹧蹋一朵鮮花。

汪精衛年輕時﹐刺殺清廷攝政王未遂﹐入獄後也曾經寫過詩﹐其中有這麼一段：
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兩篇斷頭詩相較對比﹐胡蘭成要比汪精衛文差一尺﹐氣短十丈。

胡蘭成將自己的情感歷程寫了一本書〈今生今世〉。自傳的開宗明義第一句﹐「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毫無疑問﹐胡蘭成定位自己桃花﹐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

小時候在後院種小桃樹﹐母親叫胡蘭成走開些﹐若把人影種在樹裡﹐那桃樹就成了本命樹。顯然﹐他沒能聽話﹐及早避開。第一任妻子玉鳳嚥氣時﹐胡蘭成在父母家﹐飯吃半碗﹐無故一陣悲哀﹐起身就走。他自比是花神出遊﹐忽被本命樹召回。

胡蘭成相信自己的桃花運﹐一生不論走到哪兒﹐都會有女子心甘情願地跟隨他﹐照顧他。他並沒有一般人對用情不專的罪惡感﹐如火純青的他早已超越這一層次﹐一身散出花神降世的浩然香氣﹐一切都那麼的理所當然。〈今生今世〉是一本炫耀天生麗質的廣告書。

一九四三年在上海﹐張愛玲遇見了胡蘭成。整部〈民國女子〉就寫那段在上海﹐花來衫裡﹐影落池中﹐引來民國臨水人的故事。或許他覺得少經世事的張愛玲能池中照花影﹐得花的眷顧是多麼的福氣。

當時蘇青在上海辦〈天地〉雜誌﹐同時向張愛玲和胡蘭成邀稿﹐卻在無意間﹐搭起兩人之間的鵲橋。胡蘭成三十八歲，張愛玲二十三歲。初始見面﹐胡蘭成便以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比自己小十八歲李菊藕成親的故事﹐暗比兩人是一對命中註定的才子佳人。

御史張佩綸排擊李鴻章議和﹐李鴻章便命他督師水軍抗法﹐兵敗被貶﹐釋歸京師﹐卻娶得李鴻章的女兒。胡蘭成覺得有機會與他們的孫女再度重演歷史佳話﹐因而名留青史。

蘭成工筆散文﹐愛玲擅長小說﹐本是鮮花映水﹐女才郎貌的一對佳偶。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然而文人相輕的習性﹐仍不時隱隱發作﹐兩人少不了暗下裡較勁。交往這段期間﹐張愛玲突然洶湧的文思﹐連篇的佳作﹐或有一部份為的是證明給胡蘭成看的。

張愛玲給胡蘭成一張照相﹐背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胡蘭成寫自己端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

張愛玲的私話﹐一半出於仰慕﹐另一半則是俏皮地回應初次與胡蘭成並肩走時﹐胡曾說過﹕「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不解風情的胡蘭成﹐並沒有看懂愛玲密語中的靈趣﹐卻有一番理該如此的自以為是。

一個大男人將小女生的仰慕私語公諸於世﹐往自己臉上貼金﹐除了厚顏之外﹐多添一層變態的無恥。胡蘭成曾這樣赤裸裸地說張愛玲﹕「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即使國色天香﹐也沒這樣的自誇法﹐我說他天生的變態﹐實在沒有絲毫的冤枉。

胡蘭成與張愛玲有次談到〈聊齋〉裡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絳雪道﹕「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愛玲很不喜。據我個人的猜想﹐香玉與絳雪或許是張愛玲寫紅白玫瑰的靈感之源。

一九四四年六月﹐張愛玲發表『紅玫瑰與白玫瑰』。同年八月﹐在炎櫻的媒證下與胡蘭成結婚。「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這句出自張愛玲之手﹔「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句是胡蘭成添筆加上的。亂世鴛鴦的小心願﹐本應受到天下人的祝福。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但胡蘭成沒有。十一月﹐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的胡蘭成到武漢辦大楚報，住在漢陽醫院，認識十七歲的周護士，不久開始與周訓德同居生活。

歲月不靜不好﹐現世難安難穩。聖潔的妻子，不敵熱烈的情婦﹐床前明月光終於化成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胡蘭成誓言承諾的有效期﹐只不過三四個月的光景。

胡蘭成的四處濫情﹐固然令人可恨。然而他的花心難收﹐是其根深蒂固的本性﹐桃花的顏色聞得見氣味。疏於親情的張愛玲於婚前已知曉放蕩不羈的胡蘭成不過是浮花浪蕊﹐仍然執意選擇嫁他﹐置己身於美麗的陷阱﹐無法從蒼涼中自拔。公主離開童話﹐整個世界就變了味。

張愛玲視寫作為生命﹐稿紙是妻﹐丈夫是妾。基本上﹐她無法嫁雞隨雞﹐跟著胡蘭成亂世遊走﹐提供他賴以維生的柔情照料。兩人個性不適﹐各自為政﹐加上時運不濟﹐才是他們婚姻失敗的主因。過於沉溺在想像的世界﹐她在現實裡自食其果﹐雖有無盡的委屈﹐也難怨天尤人。

胡蘭成一生的文學成就﹐被頭頂兩片濃厚的烏雲掩蓋。如果哪一天人們撇開他背上的包袱﹐愛情的薄倖和漢奸的責難﹐或許能平心靜氣地從他的著作中看到幾束光彩。

張愛玲用了孔尚任的典故﹐但兩人的桃花扇卻有不同的旨意。李香君的撞頭﹐是執意表明決心﹔那血點﹐是節烈的﹔扇中的桃花帶著一樹深情﹐濃濃的。張愛玲的撞頭﹐是不小心被掃帚星的尾巴掃著﹔那血點﹐是疼痛的﹔扇中的桃花帶著一枝失意﹐寞寞的。

怨女欲安家﹐
半生緣碎砸。
胡桃凋謝日﹐
后冠冕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