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擁擠的超市裡,瞥見一位來自北京的熟朋友。感到有些意外,我趕緊上前打招呼﹕
「妳這個上班族,這個時間不在辦公室老實待著,怎麼有閒功夫出來摸魚﹖」她倒
是反過來笑我﹕「你這個退休族,日子過得可真悠哉,居然跟整個社會都脫了節﹖」
有些茫然,我忙著問﹕「發生什麼事了﹖」她小聲回答﹕「剛剛中午時分,縣政府
已經正式宣佈,從下個星期一開始封城。」頓了一頓,接著好心提醒我說﹕「我這
會兒正準備儲糧備戰,你也趕緊搶購吧。」
這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回到家,趕緊查看新聞,北加州灣區六個郡的縣政府已聯合
發佈居家禁足令。為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從三月十六日起,無關百姓生死或民生
必需的商業一律停業,學校停課,公園及圖書館類的公共設施關閉,人人應留在家
裡,不隨便外出活動。
盤點家中存貨後,我們列了一張採購清單,在封城前一天,趕往量批的商場好市多
(Costco)。進了商場,看到一面是擠滿人潮的走道,一面是排排皆空的貨架,當
場著實嚇了一跳。
尋米沒米,找油沒油,來美國已經四十五年,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面,好像末
世將臨一般,人人自顧不暇。
封城後,我們一直老老實實地在家過日子。避生人,躲群聚,人多的公共場所絕對
不涉足。看人家武漢封城,沒有多久就解封回歸正常,就覺得自己過隔群離眾的日
子應該也不會太久。
盼星星,盼月亮,幾個星期變成幾個月。春去夏來,秋去冬來。一轉眼,整整一年
過去了。沒有想到,我們依然還在躲生人,避群聚。
二十世紀的百年之中,美國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韓戰,越戰,和海灣戰爭。美國
在各地戰場陣亡的人數,全部加起來,總共也不過是四十二萬六千多人,這些人全
都死在海外。
如今,僅僅不過一年的時間,美國因新冠疫情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五十三萬八千
多人,這些人全都死在美國本土。然而,每過一個時辰,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更新
跳動。
數據的殘酷攀升令審視的人感到不寒而慄,生命的脆碎消逝讓倖存的人覺得窒息逼
迫。
一年前剛封城時的三月十六日,全美國當日確診人數是七百七十二人,單日死亡八
人。今年的三月十六日,全美國當日確診人數是五萬一千九百五十四人,單日死亡
九百九十五人。前後對比,看似狀況糟糕透頂。
然而,跟疫情峰頂期相比,一月八日全美單日確診三十一萬四千一百九十一人,二
月十二日,全美單日死亡五千五百零一人,現在疫病流行的狀況比起那個時候,已
然好轉太多。雖然還沒有完全走出林子,但是疫情已在下坡回家的路上,正式慶祝
還得再延後等等。
恍若在漫長黑暗的隧道中眼前出現一個遠處的亮點,好似身陷流沙旋渦中抓到一條
救命的繩索,就在年終假日團聚牽引疫情達到高峰的時刻,好消息終於來到。久候
的疫苗證實抗病有效,及時出廠供應。風險較高的醫護人員和年長的老人開始優先
注射。
按常情,人們總是希望自己青春永駐,力求年輕一些,但也有例外的片刻。看新聞,
有兩位婦女塗改身份證件,化裝成年邁老婦,只為搶打疫苗。另外也有些
人不相信疫苗,自願放棄機會,堅持拒打。這個世界,總是不缺乏兩極化的人物,
各自有各自的理由。
一月十五日,加州州長宣佈將疫苗施打的合格年齡降低十歲,成為六十五歲,我們
立刻上醫院的網站證實這個消息。只可惜當時還沒有開放網路預約,必須打專線電
話。
第二天起個大早撥電話,錄音帶重複聽了足足三個小時,才等到那頭有人聲接聽。
被告知本市的醫院已無可打疫苗的空缺,唯一的機會是鄰市的醫院,但要安排在兩
個星期之後,我們當場就接受這項遠程預約的安排。
事後與幾位鄰居朋友通話,發現當天共有相識的四家人都先後撥打預約電話,運氣
各自不同。一對夫妻撿到別人臨時退約的空缺,日期最早,但地點較遠,必須開一
個多小時的車程。另外兩對排在比我們更後面的日期,但是幾天之後,卻都分別接
到醫院電話通知,因疫苗不足,訂好的預約全被取消作廢。
疫苗缺貨的新聞報導,造成我們兩個星期的坐立不安。一月二十九日一大早,就提
前飛車赴約。現場沒有看見預想中的長龍隊伍,有些意外。喘息尚未平靜,針頭已
經戳進手臂。漫長的煎熬等待匆匆結束,不過三秒鐘的功夫。隨著針痛而來的喜悅,
攙雜一絲調適不及的疑惑。
就這樣﹖護士會過意,趕緊一面恭喜,一面鄭重頒發疫苗接種證書。除了個人資料
外,上面還注明施打的單位和日期,以及莫德納疫苗出廠的批號。另外還交給我一
個預設十五分鐘計時器,要我去隔壁大廳等候,觀察是否出現敏感反應。進大廳後,
我們順便辦理好四個星期後打第二針的預約。
二月二十六日,我們再度回到老地方,這次出現了長龍隊伍。除了打第二針的回鍋
族,還有打第一針的新鮮人。醫院疫苗進貨的批次不一,數量不同。那天有打莫德納,也有打輝瑞的隊伍。流水席的操作模式,一個緊接一個,隊伍雖長,效率還算
頗高,沒讓人久等。
兩針相隨,用同一種疫苗,所以我們第二針還是莫德納。不知當天其他打第一針的
人是否可自選,但因疫苗來源有限,由醫院依據手頭的儲存量來掌控何種疫苗施打
的可能性較高。大部份認識的朋友打的都是輝瑞疫苗,出自名牌藥廠。
輝瑞和莫德納疫苗採用相同的製造原理,除了儲存運輸的低溫需求不一,還有針劑
濃度也不相同,輝瑞三十微克,莫德納一百微克。較高的劑量造成莫德納的副作用
較大較久,也使兩針的間隔期比輝瑞多一個星期。
雖然如此,如果第一針有自選的機會,我們還是會選莫德納,因為莫德納出廠的疫
苗直接注射人體,不需再稀釋。而輝瑞疫苗施打前,必須加五倍生理鹽水先稀釋,
徒增人為操作失誤的可能性。曾經喝過加水稀釋的果汁,碰到上下甜度不勻的經驗,
總會擔心萬一打到濃度過低,效率不足的針劑。當然,莫德納疫苗也有可能發生沉澱引起濃稀不
勻。但是少一步操作,終歸少一些失誤的機會。
第一針施打後,手臂酸痛的程度與平常流感疫苗差別不大。十天左右,才稍有小感
冒的症狀,但感覺有些模糊並不是很明顯。第二針施打後的隔天,就有怕冷的感覺,
全身酸痛,頭疼乏力,因為是意料之中副作用,所以沒有特別在意。休息兩天後,
症狀就自行消退,逐漸恢復正常。活蹦亂跳,一如以往。
雖然有些人打了疫苗,還是感染病毒﹔雖然有些人打了疫苗,不幸死亡﹔但是這些
都屬於極少數的特例,展現出類拔萃的一面。對絕大部份的人而言,疫苗是安全有
效的。如果相信自己是個平凡的常人,就不應該輕易放棄疫苗接種的機會。
一般傳統疫苗,使用已滅活的病毒,不會致病,但能引發人體免疫反應,大陸現有
三種新冠滅活疫苗。另外也有腺病毒載體疫苗,借用對人體安全的別樣病毒,載送一段抗原DNA進入人體細胞,使其
產生冠狀刺突蛋白,以引發免疫反應,牛津AZ疫苗,美國強生疫苗,大陸康希諾疫
苗,和俄國的衛星五號,都屬於這類的疫苗。
輝瑞和莫德納疫苗,不用生物病毒作媒介,另闢新徑。兩者師出同門,都屬於 mRNA
(信使核糖核酸)疫苗,採用化學合成方法,生產 mRNA分子,再輸送進入人體細胞,
發出指令使細胞產生刺突蛋白,再引發人體的免疫反應。施打兩劑再過兩個星期後,
便有百分之九十五的防疫效能。
因為整個疫苗生效過程需要時間,身體才能產生足夠的抗體,所以打完第一劑之後
的頭兩個星期內,還是有被病毒傳染的高風險。
每個生物體內的細胞都是座化工廠,DNA先複製出一段段的 mRNA分子,藉著它指令細胞製造維生需要的各式蛋白質。mRNA 有如傳達聖旨的信使,指揮整個細胞工廠的運
作,完全依照代代相傳的DNA祖傳秘方,只做獨門特產。
mRNA 疫苗,有如遞送特殊密碼的信使,潛入細胞發出專門設計的指令,教細胞如
何代工產生標靶抗原蛋白質。細胞一旦按照密碼譜方製成抗原,身體的免疫系統就會啟動,產生相對的抗體。
mRNA 信使,不會進入細胞核內改變人體的DNA,在指示任務達成後,便會被細胞化解。少數帶有抗原的代工細胞終遭抗體消滅清除,經過新陳代謝,被新的細胞取代。一段時日後,身體除了多了抗體和記憶細胞外,便如船過水無痕回歸正常。
好像先轉化自身的少數細胞冒充敵軍,然後進行一場演習,藉此訓練士兵如何抵禦。
日後一旦真正病毒入侵,抗體馬上就能認出敵人,及時消滅,不讓它長驅直入,在體內大量繁殖。
至於抗體功效能維持多久,沒有人真正知道,還得看當初扮演白老鼠的頭一批疫苗
測試人員的持續表現。不過如今新冠病毒出現巴西和南非的變種,刺突標靶長得不
太像原始的模樣,抗體認不出改裝的壞蛋,反應就變得比較微弱遲緩,殺敵不盡全
力,有些乘涼,有些偷懶,頗讓人擔心。
好在化學合成比較易改速成,把指令稍微更新調整,重新郵購下單,信使再多送一
趟,人人補打一針。補習新教材後,抗體就會變聰明,原樣或變裝的病毒,格殺勿
論。然而,是不是有再補針的必要,還得看疫情的後續發展。
亂世出英雄, mRNA 疫苗的研發,靠著許多默默無聞的科學家背後的努力。然而,
如果少了一位獨具慧眼的開山鼻祖,mRNA 疫苗技術是不可能及時成功的。這人就
是從匈牙利移民美國的生化學家,Katalin Kariko,現今六十六歲。
凱特靈在匈牙利獲得生化博士後,一九八五年移民美國。一九九零年執教賓州大學,
開始從事以mRNA為主的基因治療。每年屢次四處申請研究經費,次次失敗,沒有人
相信她的研究計劃有成功的機會。一九九五年,她甚至遭到學校降職。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影印機器旁。
一九九七年某一天,凱特靈在賓州大學圖書館影印學術論文時,一位免疫學科的新
進教授 Drew Weissman 走過來排隊等著用,兩人開始閒聊起來。四處碰壁的孤獨
凱特靈,很意外地巧遇知己,終於碰到一個相信她,聽得懂她說什麼的人。Weissman
是個聰明人,他當場對凱特靈的mRNA研究計劃,表示深感興趣。兩人決定合作從事
以mRNA為主題,進行有關生化與免疫學方面的共同研究。
mRNA的分子結構很不穩定,在室溫很難維持,必須靠低溫冷凍保存。更嚴重的問
題,就是實驗室合成的mRNA分子,一旦進入生物體內,立刻會遭免疫系統攻擊,
含有指令的信還沒送到細胞內,郵差已在半路被打死。
凱特靈發現注射mRNA進入生物體內會引發免疫系統的劇烈反應, 但是注射tRNA(transfer RNA)卻不會,她就開始研究如何改變分子的結構降低免疫攻擊的的方法。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於發現瞞過免疫系統
的訣竅,將關鍵的地方稍微改變分子的結構,再外加上油脂納米微粒包裝,mRNA分
子就有如知曉通關密語,得到尚方寶劍,進入生物體內,變成隱形飛機,避開免疫
系統的雷達偵察,得以順利抵達目的地,進入細胞內。
兩股涓涓細流匯聚成滔滔江河。凱特靈和Weissman在二零零五年,正式發表如何改
變mRNA分子關鍵結構降低免疫認知的研究論文,並申請專利。接下來的最初幾年,
他們的論文沒有受到學術界重視。
過了幾年,用mRNA分子為媒介的醫療潛力以及商業機會,終於得到有前瞻眼光的人
重視。二零一零年,一群在麻州的哈佛人尋到商業投資,成立莫德納公司。公司的
英文原名Moderna 就是從Modified RNA兩個字合併而來。他們向凱特靈詢問專利授
權事宜,凱特靈回答,專利權已被學校在幾個星期前賣掉了。
另外,二零零八年,一對土耳其移民夫婦,在德國成立BioNTech生化醫療新科技公
司。
二零一三年,聘請凱特靈主持mRNA分子實用化的研究。
二零一九年底,新冠肺炎在武漢爆發,中國科學家很快就對全世界發表病毒的RNA序列組成。德國的BioNTech和美國的莫德納,立即知道mRNA分子一展身手的機會來了。不
用接觸真正的病毒,憑著電腦和以往累積的知識,很快就能從病毒RNA資訊中,分析負責
刺突蛋白的關鍵所在,也就可以依此製造出mRNA疫苗。
理論歸理論,唯有通過實踐才能證明它的正確性。兩家公司的科學家,馬不停蹄,
很快就製造出實驗性的疫苗。究竟有沒有效,還得與注射鹽水對照組比較實際的結
果,才可能獲得政府批准。除了必須證明防疫有效,還需要證明安全無虞。實驗疫
苗的結果竟然超過所有人的預期。
當美國CDC批准輝瑞疫苗上市後,凱特靈是第一個接種疫苗的人,相信那一刻的她,
定是百感交集,終於等到被世人認可的一天。Weissman 則是第二個接著打疫苗的
人。接著,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們,因著一個女人的執著,得以避開疫病災難的
侵襲。
德國BioNTech沒有大量製造疫苗的設備,就找美國輝瑞合作。輝瑞是名牌藥廠,
資金雄厚,設備充足,這次只是代工生產疫苗的配角。
雖然真正的生化專家在德國BioNTech,在美國莫德納。然而社會迷信名牌文化,認
為是可靠的象徵。於是這次疫苗的上市,讓輝瑞搶走閃光燈,領走金像獎。
mRNA是信使,向細胞傳遞指令,同時向我們傳達希望。mRNA也是把鑰匙,打開這次
疫病的逃生門,相信將來在其他疾病治療上,也能發揮無窮的潛力。相同的生化原
理,如果用在預防家禽和畜牧的流行病,也一定會受惠。
未來的後代人類所面對的疾病或許有所不同,但是每回只要找到關鍵標靶,對症寫
處方,mRNA信使還是能一而再,再而三,帶著尚方寶劍,指使細胞代工生產有針對性有療效的蛋白質。
二十一世紀的新冠疫病,讓人們看到政治人物四處自我吹噓,逮著機會操作分歧,
一面蓄意誤導民眾,一面激發種族仇恨,展現出人性的狹隘與愚昧。也讓人們看到
醫護人員為病人的生命全力地搶救,科技人員為疫苗的問世默默地付出,展現出人
性的無私與奉獻。
這是一場病毒與全人類的戰爭,從政治輸掉的,我們還得靠科學贏回來。Go! Homo
sapiens, 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