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17, 2017

西廂待月,牡丹還魂 (一)

薛寶琴編完十首懷古絕句後,立刻引起寶釵與黛玉針對最後兩首的爭論﹕「浦東寺」 與 「梅花觀」,古跡史無考,虛境卻戲場。

曹雪芹藉著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這一片段,一方面以兩處古典故事的場景影射大觀園的本質,畢竟在賈妃改名省親別墅之前,大觀園的石牌坊另外有個名字﹔另一方面也透露出《西廂記》和《牡丹亭》這兩部劇作對紅樓故事的情節發展至關重要。

牙牌令

第四十回,「良辰美景奈何天。」林黛玉第一句引了《牡丹亭》的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第二句用了《西廂記》的典。接下來的「雙瞻玉座引朝儀。」「仙杖香挑芍藥花。」,曹雪芹預設伏線,暗示即將上演的玉寓仙女,出畫還魂,紅香引杖,有鳳來儀。

以黛玉的遊戲文句,配著賈母的「六橋梅花香徹骨。」,添上薛姨媽的「梅花朵朵風前舞,十月梅花嶺上香。織女牛郎會七夕,世人不及神仙樂。」,就不難發現曹雪芹正藉著牙牌令,在為梅仙遊大觀園作預報。

若有不知梅仙何指的朋友,請先閱讀紅梅春變一文。可還記得蘇堤六橋那首東坡梅花詩﹖「莫向霜晨怨未開,白頭朝夕自相催。 嶄新一朵含風露,恰似西廂待月來。」

寶釵引用杜甫的詩句「水荇牽風翠帶長」意表寶琴浮葉根長,第七十回,寶釵在議論寶琴「桃花行」一詩時,又提起此句。寶釵又以李白的詩句「三山半落青天外」暗指鳳去台空江自流,與黛玉五十回的燈謎句「鰲背三山」同樣釋出世外仙境的虛幻飄渺感。

說到黛玉的「鰲背三山獨立名」,想起二十三回黛玉曾指責寶玉把《西廂記》的淫詞艷曲弄了來,說混帳話欺負我。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碑去。」

鰲背三山,或許說的正是空空道人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所見到的那塊石頭。

西廂會真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林黛玉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唱著《牡丹亭》曲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又想起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然而,較早之前,林黛玉到沁芳閘橋掃花鋤塚,遇到賈寶玉,他攜看的卻是《會真記》。《會真記》就是唐代詩人元稹寫的傳奇《鶯鶯傳》,而《西廂記》則是元代王實甫取材改編的雜劇。「落紅成陣」明明語出《西廂記》,為什麼曹雪芹又堅持賈寶玉看的是《會真記》呢﹖

究竟是一時糊塗,還是作者別有居心的神來之筆﹖紅樓夢改寫數次,曹雪芹怎麼可能不察粗心筆誤﹖那麼他蓄意為之的用意何在﹖有無深藏的玄機﹖

曹雪芹曾經安排賈寶玉到寧府的會芳園賞梅花,見畫遇仙,神遊太虛境﹔此刻又指揮他去沁芳閘橋看《會真記》,絕對是有深意的。所謂的會真,其實隱指海棠春睡甦醒的出浴太真,也寓意之後艷雪出畫的真真。這也是從另一角度,落實通靈玉遇雙真。

第三十五回,黛玉感嘆何以命薄勝於雙文哉。但雙文並沒有出現在《西廂記》,在《會真記》裡也找不到,雙文只有在元稹的詩詞中多次現身。

「艷極翻含怨,憐多轉自嬌。」除了命薄,雙文的性格與黛玉還有些相似。元稹詩句的雙文就是文文,曹雪芹借來指明通靈玉遇的雙真也就是畫裡真真。

曹雪芹開書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如今我輩或可借『通靈』反向尋跡,也一起西廂會真。

清溪瀉雪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是賈寶玉在橋亭上,為沁芳溪寫的對子。三篙翠形容水相當深,讓人覺得沁芳溪有點像台北新店溪的碧潭。

然而第十七回,賈政與眾人在橋亭附近俯視,曹雪芹對沁芳溪的介紹,開頭第一句寫的卻是「清溪瀉雪」,好端端的碧潭怎麼一下就變成烏來瀑布呢﹖

「清溪瀉雪」或許不在寫景,旨在諧音寓意。雪字瀉出一線深(生)機。

不是出於無心的巧合,而是情有獨鍾的表現。曹雪芹曾為自己取過三個別號,第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雪芹」,第二個是紅香掘寶文曾介紹過的「芹圃」,第三個呢﹖那就是「芹溪」。一芹三表,愛到深處魂通靈,情到濃時溪沁芳。魂牽夢縈,套用寶玉的話,是「越發過露了」。

橋亭沁芳

賈寶玉將瀉玉亭改名為沁芳亭,瀉玉雪的溪亭就成為大觀園中重頭戲的場景。二十三回的黛玉掃花在沁芳溪,寶玉讀看《會真記》也在沁芳溪。「花落水流紅」既是紅樓夢的主流水脈,就讓我們細數其他一些在沁芳溪橋發生的有趣故事。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驅五鬼叔嫂病初癒。二十六回,無精打彩的賈寶玉,順著沁芳溪晃走,遇到賈蘭拿弓射鹿,接著順腳一逕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

此處曹雪芹引用寺廟靈籤的典故﹕「射鹿須乘箭,故僧引路歸」,賈寶玉暗中得到故僧道人指引,回歸正途。鳳翥集珠林,龍吟潛赤水。瀟湘館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是遠古湘妃因子初醒的展動,也是縞仙羽化,有鳳來儀的先兆。

二十六回末,黛玉替寶玉憂慮,要找他問問,卻見寶釵先進寶玉的園內。到了沁芳橋,黛玉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閃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卻已關了。

沁芳橋上的林黛玉,眼見文色五彩的禽鳥,再一次驗證鳳凰將到的跡象。

晴雯閉門,暗示寶黛之間的鵲橋此時已然不通。帶斷鴛鴦,徒懸七夕之針。此刻黛玉的心境正是:「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沉酣一夢終須醒,木將成舟,米漸成炊,離弦的箭已然沒有回頭的路。

掃花造雪比畫

三十七回,翠墨為寶玉送來探春一副花箋,箋尾寫著「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寶玉興奮地回訪秋爽齋。路經沁芳亭,值日婆子帶來賈芸的字帖,並送了兩盆白海棠。

白海棠來得可真巧,好似通了靈。天時,地利,人和,哪兒還有比沁芳亭更合適的地點呢﹖若是缺了它,怎麼可能有離魂造雪,月洞縫袂,玉盆育梅的海棠詩﹖若是不知所云,請參考紅香圃掘寶一文,其中對海棠詩有較詳盡的解說。

然而,賈芸送的海棠為什麼白色,偏偏正好是兩盆﹖黛玉掃花以俟,寶玉造雪而來,值得慶祝,就給個提示當獎勵,第三十一回回目的最後四字。

四十回,賈母在沁芳亭上問劉姥姥:「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答道﹕「誰知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睹物思人,紅樓夢裡還有誰比畫兒更出色呢﹖

絳河泛槎

四十八/四十九回,江上秋聞笛,影娟魄自寒。砧敲千里白,紅袖倚樓欄。香菱夢裡得詩詠月明,來到沁芳亭,給黛玉和眾姐妹觀看。月下梅笛喚玉人,大夥正說哄著,大觀園就來了遠客薛寶琴。

五十回,「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誰是幽夢隨笛的瑤台遊仙呢﹖泛槎紅香的絳河在哪兒呢﹖又有誰在相疑呢﹖

七十回,湘雲打發翠縷請寶玉到沁芳亭會眾姐妹看好詩,結果是「茜裙偷傍桃花立」的薛寶琴作的『桃花行』。請參考紅梅春變 3/6/2015 的附貼。

串點連線成畫,沁芳溪似乎浮現深藏碧潭底兩百五十年的精靈。橋亭上的您可曾聽到秋笛催雪的聲響﹖是否聞到岸花引杖的暗香﹖瞥睹月下泛動的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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