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伴太浩

龐然宏闊的太浩湖﹐長寬幾十里﹐開車繞湖也要大半天﹐上次來這兒時﹐曾走過一圈。這次再來﹐少了雄心壯志﹐只打算拜訪附近幾個遺世小湖。玲瓏伴太浩﹐各具風味。

就好像有人欣賞尼加拉瀑布﹐被聲勢浩壯的流水震撼之後﹐不消十來分鐘﹐便心生疑問﹐不知下一步還能幹什麼﹖倒是對指秀絲柔的細涓瀑布﹐待上老半天﹐仍戀戀不捨﹐留連忘返。

山外有山﹐湖上有湖。太浩湖雖是天上的湖﹐但老天畢竟還是層次分明。想探望小湖﹐腳下就得勤走幾步﹐山路攀高一段。

三英哩長的落葉湖 (Fallen Leaf Lake) ﹐海拔六三七七英尺。不論怎麼看﹐落葉湖都不像小家碧玉的模樣。被諸葛亮三氣﹐周瑜咬牙﹐全恨生不逢時﹐只怪長錯地方。在老大哥身旁﹐落葉雖是個委屈老二﹐還是很爭氣地比太浩高幾尺。

落葉湖雖孤處僻野﹐少了團團轉的瘋狂影迷﹐但也從不缺知己。

落葉湖是個冰谷遺湖﹐早年冰河時期留下的天然古跡。曾經﹐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來自高山深谷的千年冰河﹐無聲無息﹐一股腦往下猛猛推去﹐一寸接著一寸。

天有不測風雲﹐湖有旦夕命運。當年若是再努力一些﹐冰河向前多推上兩哩路﹐那麼落葉湖就能接上北方的太浩湖﹐變成另外一個翡翠灣。哪曉冰山湖水﹐也鬧獨統之爭。

落葉湖畔的Cathedral Peak (8200 ft)。寧靜清澈的湖泊﹐有神采英拔的教堂相伴﹐也沾染些許敬穆﹐透出幾分靈氣。要懺悔的﹐想禱告的﹐請隨意﹐不計時。

不僅僅湖形似葉﹐落葉湖還真是因為附近的 Quaking Aspen (白楊林) 而得落葉之名。

我們從落葉湖往高處去﹐尋找真正的玲瓏小湖。車子在山區繞來繞去﹐居然迷了路﹐闖進一條窄窄的無名小路﹐卻驚喜獲得大獎。閃閃金光照進了瞳孔﹐定睛細看﹐竟是一片世外秋源。

白楊不喜歡單兵作戰﹐動輒擺出百萬雄兵的陣勢。野生的白楊木總是群聚成林﹐成千上百棵自成一夥。如此精誠團結﹐自有它生存的道理。

童話故事常提到森林裡有千年成精的樹靈﹐令人心生敬畏﹐其實白楊就是那種怪樹。

一到秋天﹐白楊體內的藝術因子﹐就自然地流露﹐放肆地外顯。筆直的樹幹﹐撐起一片金帳﹐鄰近的山水都攀親沾光﹐成為美景。渾然天成﹐不需絲毫人為刻意的安排。很少有樹能比得上白楊得天獨厚的才華。不僅如此﹐它還有一門祖傳的功夫﹐既會跳舞﹐也會唱歌。稍起微風﹐滿樹的葉子就不安份地抖動起舞﹐窸窣作響。

我初見白楊時﹐一個人獨自在林﹐被團團舞轉的樹木包圍﹐浩壯的場面﹐有如親臨百萬雄兵衝鋒喊殺的戰場﹐是一輩子難忘的記憶。徐志摩在西湖欣賞蘆荻秋雪﹐見眼前整片蘆葦﹐風搖浪舞﹐蘆花漫天﹐感動地寫下一篇散文﹕“數大便是美”。

量多引發質變﹐自然的排列，特殊的節奏，掀出高層次的另一種美。當細胞組成器官﹐才有心跳之美﹐呼吸之美。器官組成肉體﹐才有思想之美﹐靈魂之美。男女組成情侶﹐才有愛情之美﹐家庭之美。

有位國文老師在課堂﹐講解徐志摩的散文。班上有位調皮的同學私下竊笑﹐惱怒的老師便罰他抄寫課文。下課時﹐老師回收同學的抄寫﹐只見上面寫著似對聯的兩行字﹕
數大便是美﹐
罰小孩就對﹖

說白楊是樹精﹐自有其中的道理。白楊既短命﹐又長壽。為什麼說白楊短命﹖白楊成長快速﹐只消一兩年﹐幼樹就冒得比人還高﹐然而樹幹一旦長成﹐卻活不過五十年。周遭的杉樹﹐活上兩三百年﹐稀鬆平常﹐還有些上千歲的巨杉也不在少數。相形見絀﹐白楊確實短命。

那麼又為什麼說白楊長壽﹖白楊地下的樹根向外蔓延﹐會冒出芽苗尋地表的空隙生長﹐芽苗不斷地長成新樹﹐年復一年。眼前一大片白楊林﹐其實都是同一棵樹。從每株樹幹取下細胞樣本化驗﹐全是來自一模一樣的基因﹐是大自然的複製工程。

白楊雖是雌雄異株﹐但自然界很少有白楊是靠傳花粉結種子而成長。漫漫一大片白楊林﹐不是單身漢﹐就是老處女。這邊老樹倒下﹐那邊新樹成長﹐並不是代代相傳﹐而是無性繁殖﹐借根還魂﹐無止無休。世上就有八萬年還未死的白楊樹﹐斷絕七情六欲﹐當隱居的和尚﹐勤練回魂轉世的武功﹐如果這還不算樹精﹐還有什麼夠資格的呢﹖

白楊微風抖動出聲的特性﹐緣於它扁平近乎圓形的樹葉﹐像一把招風的小扇子。直到聽說印第安人對白楊葉的比喻﹐我才知道自己全然靜態的形容過於呆板死沉﹐相形失色。若非朝夕相處﹐哪可能得到如此生動切膚的體認﹐一語道破自然奧妙的神奇﹖

印第安人將白楊葉比作女人的舌頭。  

前往安哥拉湖的途中﹐可看到二零零七年森林大火吞噬的地域。想像當時融融大火﹐煙雲蔽天﹐禽獸奔逃的景象﹐不是地獄﹐也像九分。

凝神灌注在山脊稜線窄窄的路道開車﹐兩邊風景美麗﹐但不敢分神大意。正慶幸快過完危險的地段﹐對面就來了一輛車。大概怕將我們擠下崖去﹐那車還好心倒退一陣﹐閃到山邊﹐將路讓出。我們很感激地插身而過。

停好車﹐還得再爬一英哩的山路﹐入山才知人小。

下安哥拉湖 Lower Angora Lake (7390 ft)﹐早期移民曾在這裡放養過安哥拉山羊﹐如今已沒羊蹤﹐卻留下英名於綠林鏡湖。

湖面的倒影中﹐除了林木之外﹐還可看到度假小屋。

繼續向上走﹐前面另外還有一湖。上安哥拉湖 Upper Angora Lake (7460 ft) 和安哥拉峰 Angora Peak (8586 ft)。上安哥拉湖有片沙灘﹐此時不見夏日人潮﹐只有稀疏遊客。

一壁擎天巨石﹐聳立湖畔。在暑夏的日子﹐總有年輕的孩子在巨岩上比膽跳水。如今人去水靜﹐一波不興。只有在空氣裡﹐似乎還殘存隱約的嘻笑聲。

不知憑藉什麼樣的外力﹐讓這棵大樹半腰斷折﹖

蒼壁玲瓏湖畔屋﹐相知唯有主人翁。
 

度假小屋﹐已釘死門窗﹐靜待封湖的大雪來臨。要等到明年五月﹐才會再有人住。

隔天早上﹐再走馬探訪回音湖 Echo Lake  (7539 ft)。又走一段山路。

Desolation Wilderness 的規定比較嚴格﹐即使當天來回﹐只要進去﹐便得填表。

左邊的是Becker Peak (8320 ft)﹐靠右邊的是 Talking Mountain (8824 ft)。既有回音谷﹐豈能缺少發聲山。山頭大呼﹐空谷回響﹐聽到自己的聲音。當初山和湖的名字﹐應是這麼得來。

想來﹐反彈聲音回來的﹐應是隔著湖﹐對著面的花崗岩石壁。我們在湖邊聽風聲﹐鳥鳴﹐一片寧祥安靜。沒聽到回響﹐只因發聲山的頭頂﹐少了呼叫的人。

旗桿嶺 flagpole peak (8291 ft)﹐石峰的最頂端﹐確實有座旗桿。若有雲霧擋著﹐看不見旗桿﹐就不是爬山的天氣。即使勉強上去﹐也無視野景色可看。

上帝的盆栽。內華達山脈的高山圓柏﹐Sierra Juniper﹐專門挑選乾燥的岩石﹐著根生長。越是惡劣的環境﹐活得越是起勁。不但顯現自然的生命力﹐還充份表達天生的藝術感。

圓柏﹐石壁﹐步道﹐和藍湖。卓絕的生命﹐配上曠野的自然﹐構成一幅柔美的畫面。

居高遠眺太浩湖。

拜別內華達山脈﹐結束旅程﹐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