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2, 2013

光陰的變調(三) 機場的滯情


出國前﹐與幾位大學的同窗好友電話辭行﹐告知我的行程。一位曾經住過同一宿舍的室友﹐一聽說我要過境舊金山﹐就立馬回話﹐想到我家見一面﹐有要事相託。

這位大學同學﹐有位相當要好的女朋友。她常來我們的宿舍聊天﹐個性很隨和﹐和大伙兒都處得相當愉快。不過這位室友有個不良嗜好﹐喜歡打麻將賭錢﹐他父母很頭大﹐就將他每個月的生活費﹐直接寄給這位女同學﹐由她控管他的生活消費。大伙兒也因此將他倆視同一對夫妻。

大學畢了業﹐大伙兒各奔前程。我下部隊服預官役﹐而這位室友﹐因為體檢不合規定﹐免服兵役。兩年失去聯絡﹐臨時突然說有急事﹐聽了有些錯愕。

見了面﹐同學告訴我﹐女朋友畢了業﹐就隨全家移民美國﹐住在舊金山。臨行前兩人曾約定﹐女方一旦辦妥綠卡後﹐就回國結婚﹐再以親屬關係為男方辦理移民出國手續。最近幾個月來﹐他寫的信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女方回音。同學希望我在過境舊金山的時候﹐能遊說勸服他的女朋友﹐要她履行當初的約定。

我問為什麼當初沒有先結婚﹐再出國﹖他回答礙於移民靠的是親屬關係﹐資格限未婚子女﹐所以不能先結婚。我接著當場告訴他﹐最好的辦法﹐還是他自己想辦出國留學﹐到了美國之後﹐再親自找她了結。同學說﹐他沒有深造的意願﹐只想辦移民﹐既然有現成的捷徑﹐為何要繞大圈子﹖

清官難斷家務事﹐外人休管兒女情。本不想插手﹐但見同學苦苦哀求﹐我便告訴他﹐這事旁人的影響力實在有限﹐只答應盡力而為﹐到美國後想辦法把話傳到。至於結果﹐還得看兩人的造化。不知同學當時聽進去多少﹐只覺得他當我是一根救命稻草﹐心中還抱著無限希望。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舊金山下了飛機﹐入了關。大概要等五個小時﹐才得轉機往紐約﹐我便撥個電話給這位女同學。沒想到﹐她親自接了電話﹐很興奮地表示要親自來機場。

見了面﹐聊天話家常﹐她跟我提到移民出國後﹐才發現實際與想像之間﹐有天差地遠之別。起初住在親戚家﹐剛開始還算好﹐久了就難免遭人嫌煩。自己識趣﹐想辦法搬了出來﹐但得面對現實的經濟問題。一家人全靠她一個人的收入生活﹐覺得擔子很重。每天忙著上下班﹐累個半死﹐也就沒有精力顧及其他旁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把出國前同學交待的事講出來。女同學搖搖頭﹐嘆口氣表示﹐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已經結束了。我急著說﹐那要跟他講清楚﹐否則他一個人還抱著希望﹐在台灣瞎等。女同學回說﹐能說的﹐全都已經說了。只是他不了解狀況﹐始終不願面對現實。她只好痛下狠心﹐以不回信來讓他斷了這念頭。

坐在舊金山機場的大廳﹐我惶惶不知何以應對。低著頭喝飲料﹐想了一會﹐我說﹐多一個人在身邊﹐未必見得就是增加負擔。等到適應環境之後﹐一旦找到工作﹐兩人便一起奮鬥﹐豈不是比一個人獨自掙扎要好些﹖女同學回答說﹐不光是兩個人的問題﹐她的家人一直反對他們交往﹐以後想要在一起生活過日子﹐困難重重。

心中還在琢磨還有什麼其他的說詞﹐但已經被她察覺我不死心的企圖﹐她主動告訴我最近已認識一位有經濟基礎而且願意分擔的男朋友。知道再多說﹐也於事無補﹐我便就此打住﹐兩人改聊些其他比較輕鬆的話題。

到了紐約﹐我寫了封長信給同學﹐表示已將話轉達﹐但沒提到最後那段傷心話。對他的期待﹐我個人覺得並不樂觀。他若真想要出國﹐必須放棄死等的念頭﹐得靠自己的本事。既是唸理工科﹐想要取得留學深造的入學許可﹐並不困難。我得到三個學校的獎學金﹐只能選一所唸。在回拒另外兩間學校的信函上﹐我都已將他的名字推薦給學校﹐希望他盡快辦理申請的手續。

我信上寫到﹐等你人來到美國﹐了解實況以後﹐再決定挽回兩人的關係是否還有機會﹐是否值得再繼續付出努力。同學的回函﹐語氣充滿失望﹐似乎對我也不怎麼諒解。我承認任務失敗﹐但實在也無能為力。第二年﹐我聽說他去了我推薦的其中一所學校留學唸書﹐我心裡才覺得好受些。

接下來二十幾年﹐一晃而過。我一直沒有聽到兩人的消息﹐突然接連發生兩件巧事。

有一天我上銀行﹐見櫃檯前的隊伍中有位面熟的女士﹐覺得有點像一位大學同學﹐但不敢確認﹐便小聲試探叫她名字。果然是她﹐她說也覺得看我面熟﹐但不記得那兒見過。報了名﹐相互大笑。雖然在學校的時候﹐我們不算很熟﹐但聊聊過去學校及同學的事﹐好像回到從前﹐也不亦樂乎。

她告訴我﹐已離了婚。因為不認識她先生﹐當場不知該回些什麼。或許見我吃驚的模樣﹐她又接著說某某某﹐也離婚﹐好像扯了別人進來﹐就化成稀鬆平常的事。但我聽了更是嚇一大跳﹐因為某某某正是我那位室友的女朋友。我詢問一下細節﹐才知道室友的女朋友嫁了一位年紀差上一截的男人﹐生活似乎並不美滿。兩人也沒有孩子﹐她離婚後就單身獨居。

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愧疚自責。早知如此﹐那天在舊金山機場﹐就不應該輕易放棄。然而事後諸葛好當﹐誰能預知會有這樣的結局﹖當時我又有什麼資格嚴詞相逼﹖即使罵人﹐難道就會有效﹖

過了一陣子﹐我們送女兒上柏克萊加大﹐在新生宿舍的馬路邊﹐我一眼瞥見擦身而過的車子﹐車上的駕駛正是我那室友。我一路追趕﹐大聲喊叫﹐幸好當時在校園裡﹐他的車行速度很慢﹐車停了下來﹐卻是滿臉疑惑。我叫他的名字﹐還是沒認出我來。

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相識﹐沒想到﹐如今在子女的大學宿舍重逢。他們長途迢迢從外州送兒子來上學﹐到了加州﹐車還沒停妥﹐就被我半路截住。我留下電話住址﹐請他們晚上來我家裡聚聚。

吃過飯聊天﹐同學告訴我﹐出了國打工唸書﹐認識老婆﹐兩人開餐館﹐辛苦熬過來。問他還打麻將嗎﹖他說信教了﹐戒賭戒煙﹐我看他也真有重生的模樣﹐為他感到高興。

然而話題一轉﹐又提起往事﹐才發覺事隔多年﹐他對當年之事﹐仍然耿耿於懷﹐並沒有全然放開。他問我﹐是否知道從前那位女朋友的近況﹖

我看看正和老婆聊得起勁的嫂夫人﹐她身旁帶著有唐氏症的小女兒﹐知道她是位很辛苦的母親。話到了嘴邊﹐又被硬吞了回去。我回答﹕“不知道呢﹐都沒聯絡過。”

過了幾年﹐聽說這位室友搬到南加州。如今又是十來個年頭﹐我一直不敢向同學們打聽消息。

如果能重頭來過﹐回到三十八年前的今天﹐在舊金山的機場﹐我可以說些什麼﹐能夠導致不同的結局﹖至今還沒想出來。

9 comments:

  1. 才在<花想>提起您當年送女兒到美東讀書的事,不是到普林斯頓嗎?怎變成柏克萊加大了?

    很多事重新來過結局也未必會更好。倒是中年男士們對初戀情人戀戀不忘,是很有趣的事。我中文系上的老師曾在課堂上跟我們說過,他參加同學會,只是為了看當年情人一眼...^^

    所以您那位室友所以對前情未能忘懷,未必是對那位小姐癡情,而是懷念年輕時候的自己...初戀在回憶裡泡久了,都是自個兒跟自個兒談戀愛,對象只是投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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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女兒的大學四年是在伯克萊加大唸的。大學畢業以後的博士學位則是從普林斯頓取得。

    >初戀在回憶裡泡久了,都是自個兒跟自個兒談戀愛,對象只是投射罷了

    我還以為是丘比特到處亂射箭﹐結果都射到自己的陰影﹐可見他的箭術不精﹐小孩拉弓實在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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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嗚~嗚~嗚~
    所以您家女兒大學還是在家附近唸的就是?看來我是太狠心了?把女兒送到那麼遠!

    年輕的丘比特亂亂射,卻也給了大家美好的初戀,可惜的是,中年的人們不肯把箭拔出來,而且喜歡在傷口上撒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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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伯克萊加大離我家大約六十英哩(約為一百公里左右)﹐比台北到新竹還遠一些。所以還是要住校﹐偶而週末才回家。女兒到東岸唸書做事以後﹐就只能每年回家一兩次。

    住校是孩子成長獨立的磨煉﹐是父母面臨空巢的訓練。

    No news is good 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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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家女兒才十七,畢竟還小,作娘的,實在牽腸掛肚。但學校很理性地安排了與家長say goodbye的時間,想必具有”家長自此請留步”的意義?

    唉,萬般不捨,終究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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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又不是女兒十七要出嫁﹐為何內心彈琵琶﹖在古時﹐這會兒都可以當阿媽啦﹗

    Say Goodbye﹐要擺出長輩的尊嚴﹐牽腸掛肚還可以﹐鼻涕眼淚的專利還是留給小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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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鼻涕眼淚那有專利啊?不都像沒有彈性橡皮的水龍頭一樣,不由自主地流個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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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日安, 光年.

    令媛 的求學過程, 讓我想起我的 大表哥.

    這三十多年來, 我未曾與他聯繫. 今年春末
    二表哥 [他的弟弟] 突然來電告知要事. 隨後
    我問起 大表哥 的近況....

    他在 台灣 求學過程的學業都是 頂尖. 有一年
    我看了他的 大學四年總成績. 哇! [9] 開頭的
    數字, 還有不少是 一百分. 那時我就開悟了:
    學術之道, 與我無緣.

    他一直等 普林斯頓 的獎學金. 等不及了, 就到
    柏克萊 攻讀博士 [他在飛往美國前, 收到 普林斯頓
    獎學金..莫非定律~]. 取得博士後, 就到 普林斯頓
    教書. 這很合適他的個性: 每次我與他聊天, 都是
    我問一句, 他答一句. 然後 無聲. 斗室靜得尷尬.

    後來他與他的 指導教授 有了嫌隙....最後他盛怒下,
    掛冠他去. 什麼嫌隙呢? 當今學術界有幾個 可遇
    不可求的榮譽, 似乎我的 大表哥 覺得 不公平.
    不過, 我不是 當事人, 不知來龍去脈. 所以聽完
    二表哥 的陳述, 我只能說: 了解.

    我的 大表哥 後來到 金融界 發展. 這可能屬於久聞的
    軼事之一: 一大群 數理奇才 紛紛投靠華爾街, 建構了
    許多 數學模型. 這讓我聯想到 網路泡沫 後, 全世界
    多年的 非理性繁榮. 最後 無人了解的 結構債 到處
    買賣, 誰也不知道 次貸不良資產 如何包裝, 再包裝.
    終於, 雷曼兄弟 一倒, 世人慢慢了解了一個殘酷事實:
    原來二十一世紀第一個美好的七年, 人們透支了 未來
    好多年的 現金流.

    台灣 四五年級 最優秀的學子, 大多到 美國 發展.
    我記得小學時, 我的 表姊 來辭行. 她大概年長
    光年 一些, 讀的是 當時的明星行業: 核子工程.
    我家窮困, 家父 向鄰居借了幾百元, 送給我的 表姊,
    祝她順利. 後來她與學長結婚, 都在 美國 核能業
    工作. 想不到 三哩島, 車諾比 等事件 陸續發生.
    世人開始重視相關可能的 大規模危害. 這應該大幅
    提高 核能業 的研發成本. 最近的 福島核能事件,
    又讓各國政府謹慎思考 復核 的各種 非技術影響..

    Good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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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更 正:

    上述的 [掛冠他去] 的 因果 不精確.
    他的 指導教授 後來 在 柏克萊?
    普林斯頓? 我沒問 我的 二表哥.

    應該是他覺得 學術界 不過如此, 就是
    這樣. 可能 金融界 也提供很好的誘因,
    所以他選擇 離開 學術界.

    個性, 也因 歷練 而大幅改變.

    Good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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